孙萚

临江仙·闲登小阁看新晴(下)

当晚,云冽拿着茶杯在窗前发呆良久,兰音见状也无法设想他到底在想什么,只得随他去了。

第三天一早苏黎昕是被惊醒了,他好像听到了紫陌的声音。

“安掌柜!这个冰糖些米八宝粥再来一碗,甜而不腻,很不错。”

“林姑娘吃的开心就好。”

虽然云冽他们昨晚睡得很晚,刚到辰时也还是起来了。才出门就听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但又觉得那里有些不大对劲。

“江公子,尝尝嘛,心里有事饭还是要吃的呀。”声音并不清亮,这容颜初现,看在苏黎昕眼里,便如晴日,大雪消融坚冰破碎,万物不堪她妙目流转的一暼。那女子袍衫竟以朱弦织成,素袖如玉,彩裾似霞,冰火两重天其妙合为一体,周身未着环佩,只在手上戴了一串天青石的手串,中间一颗稍大些的却是近乎透明的玉珠。

紫陌!

云冽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摸了摸额头,不烫啊,风寒没有恶化。苏黎昕干脆掐了自己一把,嘶!疼的,没做梦!可怎么感觉这姑娘是顶了一张紫陌的脸,内里像是换了一般,处处透着那么点诡异。

那姑娘坐在底下自然看到了他俩的行为,终于:“远平哥哥确实没说错,你们一定会觉得是活见鬼了。”

云冽回神很快,却没有走到近前:“是你吗?”

“人家安掌柜都认出我了,我们好歹还同一屋檐下住过那么久呢,眼神这般不济,怪不得老找不到青音。”

苏黎昕却是立即否认:“你不是她!”

紫陌脸色一暗,随即弯了嘴角,笑意盈盈“行了,别打扰人家兄弟叙旧,咱们楼上说。”说着就拉起云冽和苏黎昕往楼上跑去,到了门口就喊开了,“兰姐姐!开门,是我,想我了吗?”

离人归,冬雪凉,闲来对酒裂金觞。西子美人描红妆,无改寒江,故人何事拈花黄,再点一朝香。

紫陌笑笑:“很吃惊吗?”

看到她,苏黎昕明明心里有很多话,却不知如何倾吐,想来想去,最后只问了一句最平常的问候语:“你还好吗?”

紫陌点头微笑:“我还好。你呢?”

“我也好。”苏黎昕错开眼神,沉默下来。

紫陌没有说下去,默默地转了目光,刚才那种惊喜和希望的光芒早从眼睛中消失了“云将军,你的气色看起来很差,得注意休息。”

静静地望着她白皙美丽的脸庞,云冽实在难以想像,眼前明艳的女孩,是魔教四使之一的紫陌,是当年满身伤痕还撑着让他们签完生死令才倒下的冷面杀手。他有太多的疑问,忽然觉得很难启齿即将开口的话,沉吟道:“紫陌——我是该叫你紫陌呢,还是该称呼林梓墨大人呢?”

紫陌微笑道:“紫陌只是个名号,现在我已经不是四使了,紫陌另有旁人。林梓墨是我惯用的名字,只是现在应该被记录在御史台弃官挂印的官员档案里了,不过也不要紧,谁会想到兰台公子会是个姑娘?云将军,若是您,叫我梓墨就是,反正听音儿都一样。”

“林梓墨吗?”云冽轻轻重复了这个名字,笑道:“名字美,配美人比配君子合适。”

林梓墨脸上浮起了一抹轻红,她笑吟吟道:“云将军,我可是一向把你当正人君子的啊!没想到你也会说这种轻浮话呢。”

两人相视一笑,顿觉亲切不少。兰音默默地看着她,在那些妙琴刚离世的日子里,虽然悲痛难以自持,但只要听到这个女子努力练琴的声音,即使她从来都是面无表情,曲子却是一天比一天熟练,都有种温馨暖在心头。那种感觉,就像多日的阴雨终于引来晴日,生生把人从潮湿里拽出来的坚定。她想,如果现在这个姑娘愿意顶替妙琴,自己应该会很乐意,也会很欣喜吧。

可苏黎昕不这么想,本来就没有如簧的口舌现在变得更加笨拙,本想旁敲侧击迂回,但不知为何,在她面前,自己只能直捷了当地问:“刚才说你不是四使,是离开魔教了?又为什么会和江颀烨在一起?在临安为什么不辞而别?你中的漫摄可有解?”

林梓墨眉毛轻轻一挑:“小苏哥哥,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我这样更像暮雨,不是吗?”

“你本来就是暮雨,没有像不像一说!”

林梓墨摇头:“我说过,暮雨早就死在巫山的上升峰了!现在的我是被魔教踢出来的林梓墨。”

云冽见气氛紧张,赶紧打圆场:“黎昕,你先听她把话说完,楼下都要打起来了。”

林梓墨扑哧一笑:“他们才不会打起来呢。我本来就是被江颀烨从魔教里拉出来的,他在牧夫人面前义正言辞的指证我行动不利暴露身份,所以就被赶出来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和鬼师李远平那么熟,我出来无处可去,他就说可以到这儿来找你们,只要秦煊跟他回去,案子身份什么的都能解决。至于在临安的事,当初秦煊本来就想让我给他顶包,我不跑难道等你们来抓?”

“我们是那种随便抓人交差的官儿?”

林梓墨一笑:“云将军,都是内行人,何必说外行话呢?如你所见,我就坐在你面前,你要抓我我也没法跑太远。”

云冽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若是真如此,你打算怎么办呢?”

林梓墨嫣然一笑:“没办法,既然到了这个程度,也只好硬着头皮扛下去了。总不至于要和江颀烨回南区吧,何况我知道你和景家是盟友,本来就不是我做的事儿,只要我接了妙琴的位置,还怕脱不了罪。”

她说得很坦诚,也很自信,一点没有忌讳可能要入狱的惨淡。云冽疑惑地看着她:这像个刚刚被魔教除名的刺客吗?她的自信是哪里来的?

这边林梓墨体贴入微,主动问道:“云将军,你这次过来,一定有要紧事。如果有我可以尽力之处,请尽管说。”

云冽听她说到要接任妙琴的位置,就知道可能又要多一个盟友,魔教的消息灵通不比安家差,能打听到他和景家的关系已经不易,于是毫不犹豫地说:“我本来是来抓凶手的,只是见到这个局势,不如卖江颀烨一个人情,我准备回京请罪,甘愿贬回军中。”

“回军中啊......好事!比做个殿前将军半死不活强。这样,我回景家和老爷子商量下,看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

苏黎昕一时讶异又有些愤怒:“军中哪有女子!何况打仗不是刺杀,比的是骑射不是近身战!”

林梓墨歪着脑袋瞧他:“你这是关心我?”

“我……”苏黎昕哑口无言。

林梓墨笑道:“不逗你了,我们来日方长。”她转问云冽,“你师父那里缺教头么?如果以林梓墨这个辞官的侍御史身份进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景家也会很高兴,你有我在军中做照应,多拿军功,爬的快一些,和士兵们关系好一点,争取做个带兵的将军,我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有军信军威军誉作保证,即便被识破也不敢声张,毕竟连女人都打不过,很丢脸不是?”

一股寒流从云冽脚底下升起:她离开魔教,真的是被迫的吗?魔教屹立于黑道的历史之漫长,现任教主牧夫人势力之盛,她难道就这么笨,就不知道以她目前处境,侍御史的身份就该毁尸灭迹!没去御史台把案底烧了还上赶着暴露身份,乖乖在魔教比上哪里都安全吗?就算是魔教把她除名了,也从未听过会放任自流,幽禁灭口又不是没做过。还是说山雨欲来,魔教也要有所动作,与其偏安一隅战乱四起时伺机逃窜,倒不如以逸待劳,从容顺应时势。将各种势力里都安插自己的人,总有一方会赢,先占据有利位置休养生息的时间会大大减少。隐为暗卫,她打的是不是这个主意——这难道就是魔教长盛的办法?

他正在沉思着,听到兰音问:“你已经知道江颀烨是南区的人?梓墨,你和他一起来,可是识得此人?”

林梓墨摸摸鼻子,苦笑道:“其实我和他也很熟。”

“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林梓墨信口开河:“江颀烨吗?他是我在南区的风信子,我们虽然消息往来密切,但从未谋面,就几次在南区的任务来看,作为搭档很可靠。不过这家伙是个卑鄙的混蛋,他这次断我后路,一点儿也不含糊,没人性的家伙,简直是欺骗人家感情。”最后一句话她故意说得又快又含糊,让人听不太清。她故意说:“云将军,那个江颀烨啊,大家都说他伪君子,不过运气好巴结忽必烈才升得快。顶多是有些小伎俩,上不了台面的。”

云冽摇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昨天我让安掌柜查过了,在这场争位中,他不止一次帮他们大汗扭转局势,善于利用外力为己所用,把握时机的本领无人能及,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最关键的地方。所以他才这么的受信任,甚至来南疆都没人看着。一次可以说是运气,但巧合一再出现,那就不能再说是运气了。何况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说到这里云冽笑笑:“你的运气也不错,被魔教除名还不缺胳膊断腿或者拖泥带水,立马就能找到落脚地,有这份当断则断的勇气。魔教中人本来就深不可测,无论把你逼到什么困境,总有办法反败为胜。得承认,虽然为人风格独树一帜,出手无情狠辣,但确确实实是个出色的刺客。”

林梓墨啼笑皆非,她都搞不清楚云冽到底是在骂她还是夸她了。

云冽看苏黎昕毫无生气,于是问道:“当初你威胁我们签的那三张生死令没有了执行者,是不是就解除了?”

“怎么可能!你们什么时候听过生死令能解除的?当然是继续,条件也依旧是保我不死。”

一瞬间,苏黎昕突然理解了当时的情景“原来你那个时候用拿颗玉珠印代替手写……对,就是你腕上的这颗!我们都以为是签生死令的规矩,原来只是你自己的算计,当时就存了这样的心思!”

“不是的!”林梓墨仰起了头望着他:“小苏哥哥,你有过那种感觉吗?就好像一个人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夜里走在万丈深渊的悬崖边上,不知道来时路,也辨不清去时归途,只觉得到处都是危险,到处都是陷阱!你明白吗?”

兰音有些心疼:“你在玉玲珑的那段时间也从未说过魔教的事情,我们一直以为身为紫陌,足够……”

“肆意妄为?”林梓墨苦笑:“既然是江湖有争斗,就会有生死,也会有漏网之鱼。对于一些死过一次的人而言,生存从来不是第一要素了,而是如何生的傲气,生的刺激,生的比那些能在阳光下行走的人更洒脱。以暴制暴,只是一种方式,它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不失为一种选择。黑夜漫漫无边,难入眠,只要有剑在手间,就能安定心稳无悲欢。哪怕走到最后,无论用何种方式结束都是自己的选择,都有自己掌握。有一个组织作为能归属的地方,有一个可以别人记得的身份,有一些关注你生死的人,纵然他们并不是因为这是条人命,也总是好的。至少在世间留下了痕迹,哪怕是最后一刻。”

苏黎昕好奇了:“所以你是说魔教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没人性?”

有人作恶,就有人行善。人性从来谈不上多么的伟大,可是有时候,也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卑劣。林梓墨觉得如果这时候李远平在,他会说出很多关于人性不同的学说出来。

而她现在也只能想起,孟子说性本善,荀子说性本恶,告子出来和稀泥,告诉大家性无善无不善,世硕高深莫测,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即使又过了千年,世人见证了无数可憎、可爱、可敬、可鄙处,却没有得到一个从一而终的结论。而或者,再过千年也没有办法定义,我们将魂魄和宿命凝为血肉之躯,又将欲望和心路徜徉于红尘,时刻凝滞,又时刻不同。

再或者,人间本无善恶。

林梓墨的情绪变得很快,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她还是朝苏黎昕望去,面上一片温和:“这一点也正是我等俗世中人迷茫的,红尘之中清歌绝艳流光常吟,我们有太多放不下抛不开舍不了,因此就会有求不得,导致纠结和迷惘,再进一步就如困兽犹斗,实在可怜。人生八苦,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怨憎悔伤别离,折磨的我们太久,需要放空,而放空的前提在于我们是否有勇气,有时候是一种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有时候是一种放下所有执念闻讯本心的豁然开朗。”

云冽听完乐了:“你是想剃了头去做姑子吗!回了一趟魔教,生出这多感慨,我是对你的那位牧夫人越来越感兴趣了。”

林梓墨也不恼:“我劝你还是不要太感兴趣的好。江颀烨把我挖出来颇费了一番功夫,又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何况魔教里并不只有牧夫人。”

也不知秦煊和江颀烨到底怎样了,夜深人不静,头顶风推流云,这边境苍凉的寒夜,下酒正好。当苏黎昕在屋顶上找到云冽时,看到的就是翩翩佳公子,举杯浇愁愁更愁的场景。

“下去吃饭了。”

云冽像是没听见,还是盯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喂。”苏黎昕推了推他,“不饿啊?”

云冽还是不理他。苏黎昕有些恼了,也懒得理他,转身准备下去。

还没走到屋顶边,却听云冽突然慢悠悠地道,“明天秦煊绝对会走。”

“你……”苏黎昕本来想问“你怎么知道”,不过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问,“为什么?”

云冽嘴角微扬说,“有些事情,你是不会懂的。”

苏黎昕眼眉一立,走到云冽身边,“你说什么?”

云冽无所谓地晃了晃腿,“所谓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这个道理你师父教过你没?”

“啊?”苏黎昕不知道云冽到底是在说哪一件事。

“意思就是呢,要做大事,就一定要忍。”云冽把右脚换下来,左脚换上去,继续晃,“江颀烨想的也没错,若他日秦煊和他出将入相了,倒是可以制定一套规矩,如果大势不可逆,这也是最后的办法。古往今来,每个朝代,只有破坏,没有建立,只有纯然的杀戮,没有休养的安抚,都是不能长久的。不过首先呢,他们得出得了将入得了相。”

苏黎昕说不上话来,的确,自己有些欠考虑。

云冽瞟了他一眼,见苏黎昕低着头沉思,就知道他是听进去了,嘴角的弧度加大,“会审时度势,才是成长的本质。”

光能斑驳流年,我们只能顺生而行,不沉迷过去,不狂热地期待着未来,生命这样就很美好了。不管正经历着怎样的挣扎与挑战,或许选择只有一个:虽然痛苦,却依然要快乐,并相信未来。

当秦煊和江颀烨一起下楼的时候,苏黎昕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兰音神色有些焦虑,也有些伤感,“你失落么,小苏?”

苏黎昕盯着外边的秦煊,看见他们虽然举止亲密,却无眼神接触,道“有时候太幸福,就会一直怕失去幸福,以至于明知走不到最后,还要硬撑下去。”今日很快就会过去,明日,说不定就能相见。

说完,苏黎昕站起来,向门外跑去。

“秦煊!昨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我大哥其实从没让我必须认同他,但是昨天他说的话,我觉得有道理,我愿意和他一起去证明谁是对的。他日战场再见,只要都以天下济,哪怕剩一口气,徒有三分真情,留下的人为去了的吹一支旧曲,足矣。”岁月只会沉默,待到你我老去,或是被战火焚了残躯,后世也不会记得更多,不是扬灰在青史里就是归在青史里。

秦煊沉默了一会,展颜道:“谢谢。”

“若是在战场上,我一定会赢。”

一旁的江颀烨挑眉:“到时候战场上输了,不要哭鼻子说我们卑鄙呐!”

“切,就你那些手段,爷不在乎!”

秦煊牵了马刚要走又回头说:“哦!对了,漫摄,毒性不明,无解。”

苏黎昕怒了:“上回你不说不知道吗!又骗我!”

“我是不知道啊,但是昨天江颀烨告诉我了。”秦煊显得很无辜。

苏黎昕咬牙,忍,一定要忍!

云冽在窗户边边笑边摇头,林梓墨站在一旁歪了歪脑袋:“云大哥,你笑什么?”

云冽抬眼看她,伸手拍了拍她肩膀,笑道,“梓墨,你我生逢其时,必然可以见到他人没见过的风景听他人没听过的故事,何其幸!”

世路艰难,霜雪冰寒,金石自铿湛,不信人间有白头,但纵使憔悴也相关。对酌已无憾。


可是,再见秦煊时,已是多年之后。彼时苏黎昕身边的土地已经吸饱了鲜血,变得松软又泥泞,一脚踩上去,就有一股暗红色的血从地里挤出来。可地上的人还在厮杀着,不断有新的血淋下来,这土地再也喝不下这么多血了,就像浇多了水又无处流的花盆,地势低一点的地方就洼着一滩滩血水,有些还是新鲜的,踩上去会溅起一片血花,有些已经半凝固了,踩上去就有些打滑。晚霞绚丽的颜色洒落在城门周围,将这片惨烈的战场映照成一幅滴血的画卷。

剩余的守兵就在这血的沼泽里继续战斗着,人已经累得很麻木,只是机械的挥刀砍杀。苏黎昕身上带着两支长箭,还有一支贯穿右肩的箭已经被他自己拔出去了,右手无力,此刻明剑交由左手握着,刺出的速度也慢下来。一万多守城宋军此刻活下来的已经不足百人,凭这几十个人,还挡得住下一阵刀枪箭雨吗?

苏黎昕从一个蒙古兵的腹中抽剑向后跃到一处高位,挑眉看向对面,扬声道:“秦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套词我不想说,当年在南疆看你也算有点本事,现在我就想称称你的斤两,你是应是不应!”

一个全身银色盔甲的武将高高立于山冈最顶峰,他身形高大英武却气度阴郁,挺直的身躯露出全军统帅特有的威严,夕阳照在他一身银甲上发出绚丽的光芒,在黑压压的骑兵阵中如同天神一般显眼。他右手举起银枪示意,眼里尽是漠然。

“好,你我同时发令,军队撤回营区……”话音未落,只见山岗上的那名武将银枪直指,放声吼叫。声波带起诡谲的狂风,内力的运转震得城下士兵纷纷捂耳倒地,犹如猛兽过境虎啸山林。

须臾秦煊整顿好队伍,已经打马上前。两百蒙古黑衣骑兵静静的列队在高冈上,却听不到一丝喧哗,只有城下隐隐传来宋军伤员后撤的嘈杂声,还有的就是风掠过陇西平原低沉的呼鸣声“呜呜”,仿佛战死者的亡魂眷恋着不愿意离开他们最后的生存之地。

苏黎昕倒提长锋,催马迎上前去,用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亮蓝色的战袍蹭了下眼角的污血,嘿嘿笑道“这里真的比南疆要美多了,不是吗?所以在这里相见,真的很糟糕。”

秦煊道;“什么糟糕?”

苏黎昕道:“糟糕的自然是我,我这次要大大的糟糕。”

秦煊目光闪动:“被人指着名号要求对阵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苏黎昕拉长了脸:“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全军第一骑吗”没等秦煊回答,他自己便接上了“因为我比所有的第二都活的要长。但是今天,我说不定就活不长了,你说是不是很糟糕?”

秦煊板起脸道;“你可以撤退,全城。”

苏黎昕叹道:“我也想,可惜我不敢,大哥会劈了我的。就是当年给你下了软筋散的小白脸,他现在可是管我饭啊!”

听他说得痛心疾首,秦煊微微一笑。他这样笑起来,神情里显得难以言喻的清爽和干净,黑色的眼睛也去了沉冷之意,透出些许温柔来。而正在此时,他的腿已经结结实实的踢上了苏黎昕的肩胛。

其实早在苏黎昕迎上前去的时候,风流公子的浮华已经尽去,显露出江湖上少为人知的排山倒海的霸气。在这短短的几句对话间,两人早就交上手,并且拆了三百多招。但是苏黎昕已经无法再记得最后的画面,仅仅依稀辨认出,那最后的笑容是轻松的,一如那时在南疆。而最后留在耳畔是林梓墨放大的声音:“为都统报仇!”

哦,抱歉,梓墨,恐怕我是听不到你的新曲了……

一列一列的骑兵从苏黎昕身边经过,从开始的小跑,一点点的加速,最后整列队伍以惊人的速度直扑城楼,犹如一道铺天盖地的洪流,漫山遍野的倾泄而下,气势逼人!

苏黎昕依旧杵在战场中央,眼前日益模糊,蒙古军的阵形已经接近到不下一千米了。只听城楼上的人一声清叱:“拔刀!”城头上两千把刺刀“噌”的同时出鞘,汇成一条高低不平的光带,反射出夕阳的余辉,喊杀声惊天动地……


苏黎昕倏地从梦中惊醒,窗外已是日暮一片,身上又酸又痛,伸手紧紧地裹了裹衣服。这望江阁还真不适合人居住,难怪连乞丐都不愿来。望着夕阳中的微尘,想起梦中故人,仿佛就这一梦已是半生,不禁怅然:云冽、羽青音、秦煊、林梓墨……你们都不在了吧。

伸手抓起酒坛,刚要仰脖时从楼外传来清脆的歌声“一段情恰逢风波苛,却不曾忘与君共披绮罗,燃红烛终不抵一夜萧瑟……”苏黎昕蓦地起身奔到栏前。忽然明亮的光线刺激了他的双眼,好一会儿睁开再寻去,只见一叶扁舟上几个谈笑的歌女倚舟唱和:满城烟水日微落,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

兰舟穿过江南的成阵烟柳,再寻不见。

苏黎昕因情急而至,身着单衣,袍袖宽大,虽已看不出原来颜色,但也不失飘逸。身体轮廓影影淡淡出现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刀削一样的侧影,眉眼细长,鼻梁直挺,虽面色倦怠神情落拓却掩不住那番英气。

幽幽地叹了口气。江风徐来,吹得他衣发飞举遍体生凉,歌声远远而来,又悠悠而去。帝京巍巍,举目望去,红的是殿宇楼台,黑的是砖石淤泥,还有那些点点柳絮静邃的飘散在风里。只是,这已是故国的帝京。

问昔日宫阙今安在,酒散歌阑拂衣去,朱灯华彩,环佩锦裳,一片靡靡流光,不过一场春秋大梦罢了。此刻忆起颇有些讽刺意味。在边疆,在前线,在要塞,当朔风漫漫卷矣,在衾枕冷如铁,刀剑冻于鞘之际,这样的岁月蓦然涌起,充塞了整个清寂的冬夜。当然还有血腥的肃杀,刀剑的寒光,烽火的远东,临了还有云冽的断臂和百万大军决绝的策马。如今的确只有自己踏上故地,已是换了人间。

扑头飞柳花,与人添鬓华。


伫立栏前,晴日正好,阳光飘洒地倾泻而下,千顷山河如镜。三个月,距离到杭州已经三个月了,距离听到前任妙琴死讯也是三个月了。想来梓墨在未曾马革裹尸,却死在江湖,也正如她所说“久虚指下弦,恐作微凉触。”空虚的是琴弦,微凉的却是人心,人心已醉,或许真能无欲无求。虽未曾得见那一幕倩影迷离,比之沙场之上白骨皑皑,却也道繁华坠影绚烂之极。又忆及当日所说“若能觅一风清水澈之地,寻一旗鼓相当的对手,得一曲世间绝响,即使立即死了也是无憾的”至此才深知江湖中人从来都是妄言生死的。白骨无言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苏黎昕按着剑柄,默默展望江心,如果沧海再悼念的时候,能让我们隐忍地进也能隐忍地退,那该多好。看来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是人力难以改变,比如渐落的夕阳,比如生死。这些人世的是非变换,之于山水不过沧海一粟,旧事如梦,山水也并非因此而不流转,回首向来萧瑟处,却也是历经风华,又何必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月色,既能如此,甚好。

什么是江湖风云?什么是天下太平?百晓生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的恩怨过往,就算有些血腥纠缠,只要有情总能写就动人的词曲。王孙贵胄、游商草民、侠之大者、盗亦有道。各色人等如同或高或低的音调,往来穿梭间,已汇成一支气势滂礴的世间绝响。

千百年来,江湖上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次次倒提长锋,豁出性命带来的刺激,宛如饮鸩止渴。为什么拿剑,凭什么拿刀,游戏人间,赌约信诺,一身豪情意风发,同赴红尘尽潇洒,都是种活法。末了,叹一句:这无涯的一生啊……

念及此处,鞘中剑竟隐隐有腾越之势,似乎也感受到主人心中的豁然慨叹。问汲汲天下,轻狂有几重,折杀世间人,拈花笑人生!

苏黎昕转头从江楼向外看去,江上已有画舫如蝶般或停歇岸边,或穿梭河间,桨声灯影连十里。整个城池融在一片繁华中。

突然有灯光随着来人的脚步靠近,传来阵阵温和的风和一股不属于阴冷之地的香味。

“哎,借过。”

苏黎昕扭过头来,抓住了这个娇俏而熟悉的尾声。月色空将泉石浣,莲动似有故人来。


“前事尽都忘了,起初确实伤心,但仔细想想,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人生几何,不过百年。再过百年,如今又有谁还活着?”

苏黎昕和羽青音并肩站在江楼上,望着日渐热闹起来的河道,羽青音接道:“是啊,活着真好。月是弯的,云是动的,风是凉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就都感受不到了。”

苏黎昕望着斜月如钩,切断了暗中流云,回目道:“你怎么没有……”

羽青音扔了个白眼“‘四大世家足以庇护你。’这可是你说的,所以我拜在景先生门下掌了分舵,这几年过得那叫个‘暗无天日’啊。这事当年林姐姐........应该早就把话带到了,你们只是不信而已。哦!对了还有,不是‘你怎么没有死’是‘你们怎么没有死’。”

“嗯?”

“大哥说如果你被秦煊踢傻了就只用带句话:君且孤独。”

“嗯?”

又扔了个白眼,“君且孤独老……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让那小子自己来!我不走!死也不走!”

“大哥……带了留居的清霜酿……嗯,既然二哥不去,我应该可以多拿一壶……”

“死丫头,云冽在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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