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萚

烬馀录(下)

第四章 无问西东

此后姚襄为谢尚出谋划策,以图许昌张遇。经过姚襄建议,谢尚又遣建武将军戴施进据枋头。戴施奉令前往,果然得手,兵不血刃,即将枋头据住。两个月以后,姚襄回到谯城,点齐兵马,随谢尚出征,与张遇战于许昌。只是未曾料到秦苻健居然派丞相东海王苻雄、卫大将军平昌王苻菁率领二万步骑兵去增援,原本明了战事开始变得异常艰难,面对北方力量最强大的少数民族,谢尚和姚襄都对现状心知肚明,即使他们对王师败绩已有预料,但姚襄始终愿意一试。

“苻健派兵增援,是因为张遇本就是秦的叛臣,这颗人头他们也想要来杀鸡儆猴。”

姚襄一边听着谢尚说话,一边在擦刀,刀实在是好刀,两寸长的寒光细致的血槽,雕花的刀柄,锃亮锃亮的刀锋!只见他反手拔了刀,跳下长案,挪到了苇席旁拿脚勾了张茶几又坐下了,顺手削了个梨,递给了坐在对面的高柔。

“既然他的目标不在于我们,我们在诫桥可以先佯败,苻雄如果乘胜逐北,将他们引至垒门,这个地方比起对我们围追堵截更便于偷袭张遇,我想他们会尽快放弃我们,以免打草惊蛇。他俘虏了张遇和他的党羽,为了追讨他们起初投降朝廷的罪过,苻雄一定会尽快归回长安。如果形成这样的局面,我们才有可能扭转乾坤。”

谢尚始终觉得心有惴惴:“如今已经折进去六千余人了,用这个方法,需要有部分人马去佯攻,死伤难料。”

姚襄看着他道:“说好的我打头阵,将令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这件事交给我。”

“好,但是我们得有另外的准备,最坏的情况是,如果双方交战,苻雄和张遇对我们两面夹击,杀伤大半,死伤过万,我们就得奔还淮南。”

“放心,真到那一刻,我会丢弃所有辎重,护送你到芍陂。”姚襄显得毫不在意。

谢尚反而在细细推敲:“王师大败,殷浩也只能退屯寿春,我会被立即送交给廷尉,这样你在谯城会孤立无援。”

谢尚叹了口气,对姚襄说:“我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情,就是将所有后事全部托付给你。”

高柔听罢皱眉:“将军因兵败治罪,律令规定会被贬为庶人。你们既然已经在做退败的打算,是不是更应该考虑一下补救的措施。”

“太后是我外甥女,现在临朝执政,不会有大碍,我可能只会降为建威将军。如果北伐依然继续,还能率兵再次进往寿春。”谢尚对于即将面临的最坏后果非常达观。

突然,姚襄似是想到了什么:“等等!我有一计,现今魏主冉闵与燕慕容俊鏖兵,战败被擒。冉闵的儿子冉智留守邺城,由将军蒋干为辅,听闻龙城败报,闭门拒守,邺城外城地带悉数陷落。城中也开始闹饥荒,人竞相食,后赵的宫人几乎被食殆尽。能救他们的只有我们,我曾收到线报,传国玉玺在冉闵手里,可以据此将玉玺换出,送回建康。元帝东渡以后,历代帝王皆无玉玺,江北政权都讥笑:‘司马家是白板天子。’后石勒为冉闵所灭,冉闵得其玺。自从玉玺在刘石手中流落,共五十三年。朝廷此次复得,必会对将军进行嘉奖。”

谢尚一挑眉:“玉玺的主意可以打,但是还需要再等等。让冉智自愿来见我们,会更硬气,只是苦了他们的子民……”

“将军,其实对我们是否能脱身还是没有把握对吗?依你们的本性,会先让戴施去邺城解围。如果让冉智知道我们被苻健威胁,损失惨重,怎么会相信还有余力救助他们,更不会将玉玺给我们。一切都只是将军在赌而已,到此地步都不愿告诉我实情么!”高柔一指他胸口,“殷中军还有颗让猪油蒙了的糊涂心,你这里可是空的,别当我看不出来。”说完,撂下目瞪口呆的谢尚,跑去巡查军营了。

世人常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高柔一句话,却似一刀捅到了谢尚的心窝里,深谋远虑之人最难受的不是被算计,而是被看穿。谢尚现在心火本就烧得旺,如今更是叫高柔激起来了几分,觉得此次北伐越发得力,血脉里头都在叫嚣不甘,要扳回一城方罢休。
    “人呢,不可能没感情,没心没肺地过,肯定有理由!”姚襄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谢尚面前,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将军这颗藏起来的真心,才好看!”

 

晚上谢尚在营里找到正在喝酒的高柔:“好好的春酿,这么喝法都被你糟蹋了。”

说完他拿出两只双耳杯,都满上了酒,没等高柔说话,先尽饮了三杯:“景国说洛阳赏花前有清明雨,花开时有千千万万种姹紫嫣红,花谢后烟柳如织,车马如龙,这是我自八岁随父亲永嘉南渡起,从未曾见过的风景。”

高柔转头从他眼里看到了无数火花,像是同时燃尽,拼尽全力。那个曾经在门楼上对着豫州街衢市井唱曲的人,如今又站在他面前,笑的非常温柔,可是眼里藏了许多星星。

“我知道这一仗在苻健出兵时便已有定数,我们这样的人心里的确总有计较,但是你看看那些操练的士兵,最普通的世俗之人在如此险境里依然满腔热血,因为脚下的这片土地是无数南渡之人最珍视的故土,这也是我的本心。”

“我最珍贵的本心。”

高柔不知何时泪眼朦胧,他没有继续劝说:“即使已经提前了解了胜负结局,如何还有勇气一战?”

谢尚抚摸了一下年轻人的脑袋说:“那换我来问你,如果提前了解了你要过的人生,不知你是否还有勇气前来?”

高柔没说心中的答案当然是,会。

因为如果他要选下辈子必须完成的一件事,那就是继续遇见青音,哪怕依然因为门第高低饱受世人冷眼和偏见。

“你在迷茫时,依然能坚信你的珍贵。”谢尚喝了口酒,“此次北伐最庆幸的是发现热血难凉,记起了我的珍贵,以后也能靠它去抵抗命运。”

爱我所爱,行我所行,听从我心,无问西东。

 

果然此后战事发展被谢尚和姚襄招招料中。谢尚和张遇、苻健在颍水诫桥交战,王师确实大败,死伤共一万五千余人。苻雄转过头来,偷袭张遇,俘虏了他和他的党羽归于长安。谢尚在姚襄的拼死掩护下,逃回淮南,将所有辎重全部留给了他,自己被送交给廷尉治罪。彼时的谢尚自己也未想到,此次分离已是诀别。

其间冉智与蒋干愿意归降晋朝,率领邺城人马投降,派使者侍中缪嵩、詹事刘猗奉表前往谢尚处求援。此次又是外敌投降,谢尚吸取前次教训,即调戴施援助邺城,助守三台。依姚襄的计谋,让戴施留住刘猗,询问传国玉玺的消息。刘猗返回后将谢尚索要玉玺的要求告诉蒋干。蒋干认为谢尚与张遇的战事已败,损失惨重,无法援救自己,便犹豫不决。戴施派参军何融率壮士一百人冲破包围进入邺城,登上三台帮助守城,何融骗蒋干说:“今燕寇在外,道路不通,玺未敢送也。卿且出以付我,我当驰白天子。天子闻玺在吾所,信卿至诚,必多发兵粮以相救饷。”蒋干便把玉玺交给了何融,何融携带玉玺飞奔返回枋头。谢尚派振武将军胡彬率三百骑兵迎接玉玺,送至京师建业,呈送皇上,百官都来庆贺。

但是直至九月,冉智未等到谢尚出兵相助,便被将领马愿背叛,向慕容恪投降。中军将军殷浩率领军队继续北伐,驻在泗口,派河南太守戴施占据石门,荥阳太守刘遂戍仓垣县。

十月,谢尚因为迎回玉玺受到嘉奖,重新回到寿春,继续北伐。他见当时苻健迁徙张遇及陈、颍、许、洛之民五万余户于关中,以右卫将军杨群为豫州刺史,镇许昌。于是派冠军将军王侠攻克了许昌,将杨平击败。不久后,谢尚被征召回朝,授职给事中,赏赐轺车鼓吹,驻守在石头城

后来谢尚多次上疏朝廷,希望可以再次回到前线,但是司马昱为了平衡桓温在下游的势力和压制北方如姚襄等流民帅的威胁,更希望他作为拱卫京师南屏的力量,所以在第二年四月任命安西将军谢尚为尚书仆射,留守京城。此后谢尚终其一生也未曾再至北地,陈郡谢氏也作为新出门户跻身一等士族的行列。谢尚身陷皇家权利沉浮,身不由己时,曾和高柔说起过和姚襄的关系:“吾等从来并非什么刀与鞘,二人乃国之利刃,比肩而立并辔而行,也曾一较高低,也曾靠背而立。只是如今一逢,已无少年做派,人生百代如过客矣。”

 


第五章 镜花水月

自从芍陂一别,姚襄虽然陆续和谢尚有信件往来,但绝口不提所处境遇,第二年春便断了音讯。一直到冬十月,姚襄谋反的消息传入建康的时候,朝中一片哗然。

谢尚翻查来往各路军报,方才知晓殷浩在他回京之后就派将军刘启戍守谯城,把姚襄迁到梁国蠡台,上表奏拜姚襄为梁国内史。此后殷浩进驻山桑,姚襄身为平北将军,却依然被任命前锋,又因不断遭受猜忌,直被逼至反叛。姚襄率八千兵马反过来攻打殷浩,殷浩不堪一击丢弃辎重,退保谯城。十天后,殷浩使部将刘启、王彬之讨伐姚襄,又被姚襄打败,姚襄进据芍陂。有了这一方属于自己的势力范围,姚襄得以渡过淮河,屯盱眙,招掠流民,众至七万,分置守宰,劝课农桑。后来也遣使者到建康罪状殷浩,并自陈谢其罪。奈何已失朝廷信任,朝廷因为北伐损兵折将,尚无能力顾及北疆,如若有得力的北伐将领,第一个攻打的就是姚襄,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谢尚于健康城内得知此事后,甚为叹惋。

 

“恭喜将军被加援都督豫、扬、江西诸军事!”高柔略带兴奋,“此去历阳山高水长的,大哥多保重,只是我们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谢尚在摆弄谢安托高柔带来的两饼新茶,取了两块绿豆糕在茶里调开。“你留在京城要多加小心。殷浩的此次北伐惨败,七万兵马损失殆尽,朝廷即使再如何的百般不愿,也只能启用桓温了。我督诸州军事多半因为朝廷恐其威势,不断将京师周围郡县的兵权交给我,不过是朝廷的平衡权术,不得不逐步信任我。”谢尚叹了口气,“桓温明里暗里要挟朝廷废了殷浩为庶人,却没有想到扬州刺史依旧落不到他的口袋。比起他亢龙桓氏,太原王氏的王述明显是更好的选择,再说他王氏在会稽横据太久了,朝廷也在防着他们家里再出一个琅琊王敦。只是这样,我王谢两家在实权上比他桓温终究还是弱些。”

高柔喝了口调好的茶,感觉味道也没有多惊艳:“这些朝政我不大弄得明白,但也清楚此番京师震惊,多是因为北边流民郭敞,他们仅凭一千多人就敢挟持陈留内史刘仕,还投降了姚襄。朝廷生怕再来一次苏峻之乱,赶紧任命吏部尚书周闵为中军将军,驻扎宫中足有三月之久。还让大哥连夜从历阳返回,加都督豫州、扬州之五郡军事,戍卫京师。”

“我这茶不知怎的再调不出在春风林的味道了。”谢尚也喝了口茶,品了品略一皱眉,“这一带是建康南蕃,屏障朝廷安全,防备北方一定要加固长江防线。我在历阳的兵力常年严密守备,他们也只能调我。”他将残茶倒入茶盘,又拿清水进行冲洗。

高柔听他提到春风林,想起了什么,便说:“大哥是太久没有回豫州了,自从你让宋夫人她们撤出春风林后,她们就一直待在东山别墅。今次我从东山来,阿妃和我说起宋夫人,家里对她们虽勉力供应吃穿用度,却不曾真正用心。只知夫人清晨犹来插瓶花,爇炉香,洗岕片,拂拭琴几,位置衣桁如旧时。只有与阿妃两人酒酣烛跋时,说起青溪旧事,不觉流涕。”

“她……还好么?”

“大约是不好的吧。”高柔似是存心想噎他,“倾国女子离了长桥旧院总归是不招人待见的,更何况她担着你们春风林的一干人事,和安石接触颇多。那位谢夫人的脾气你是清楚的,她索性搬到别墅后边的小阁里住了。前日里有来东山参加雅集的宾客,听见琴声杳杳,赞其宛若仙乐。”

“她那样的女子不需要我说对不起,即使我战死沙场,她也不会青灯古殿,枉负红颜的。”谢尚终是弃了茶具,擦了擦手,“那年我和她一起时常说春风林内有天长地久,总是讲青山不老为雪白头。我不知道青山因何所始,又何时所终,但不耽误青山在我心中的妩媚。”

“你们这算对彼此的温柔么?”

“什么?”

高柔摊手,故作轻松:“大哥的家事,我本不该参合,只是想起你此处乌衣巷内的嫂夫人,当年恨你恨不得剥皮拆骨活焚成灰,但旁人提到宋夫人的时候,她老说没什么。前天青音问她,她说这是尊重那个曾经瞎了眼的自己。青音回来对我发火,而我也不能为你辩解,想起你平日处境,必是艰难。”

谢尚琢磨了一下笑了:“不要担心,阿正初时确实如鲠在喉,但是袁家的女儿哪会不聪颖,只是外人面前,不能流露半分。”

谢尚收了茶具,摸了柄小刀出来给脆桃削皮:“等我回历阳安顿好,马上去接她们回来,先不说这些了。现在好了,景国的这番自陈,说明只是盘踞芍陂,朝廷也能安心了。我也正好可以回豫州,哪怕是不断换防,只要还在豫州境内和他不用在战场上相遇,已是幸事。”

“只是这样一来,恐怕这辈子难再见了。佛经上说有缘人一世只见两面。”谢尚道,“一面为初见,一面为死别。多见蹉跎,少见伤心。”

高柔皱眉,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诫桥之战的时候,我被你派出去送军情,刚到中军就听到大败,几乎以为你要没了。你们当时唬我,说有极大把握能保全自己,你说的我不信,结果他也帮你来骗我!那晚星夜启程,姚景国还同我讲若是拿不到援兵的虎符就别回来了。呵,真应那句,于我生时作死别,我竟笑语过长夜。”

谢尚抬手摸摸他脑袋:“那个遭遇下被围困,我是怕全军覆没连累后方,你又还伤着,让你赶紧给他们送信撤退也是最佳的决策。那场战役没有你想的那么惨烈,只是危险了些,我的马在战前就死了,夏侯弘不是还帮着治来着,最后还是药石罔效。所以是吃了乘骑不熟的亏,好在最后景国送我回淮南骑的是他那匹黧眉騧,如今尚能安然无恙。”

高柔心中翻了个白眼,哪里无恙了!一条腿伤得在榻上躺了三月,现在每逢阴雨疼痛难忍,如今只能靠王羲之送的五石散来压制,若无良驹的后果更是难料。但是嘴上还是说:“姚景国如今怕是春风得意,兵马丰足了,真想去看看他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而谢尚则显得很是担忧:“恐怕前景不容乐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今桓温有机会便上疏要北伐,他和庾翼不同,不仅仅是用实力对朝廷进行口头威胁,他是有这个扩张的野心的。而北方首当其冲的便是他姚襄……不过,也不必为他太过担心,他那样的人,最坏也不过是城陷即殁,更何况他现在兵力强盛,未必不能和桓大司马抗衡一下。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活法,像我们,因为恶毒和善良都不够纯粹,所以痛苦。”

高柔似是依旧意难平:“如果当初咱们还在寿春就好了,和大哥的用人不疑决断相比,殷浩虽为名士,表面上识夺清远,心中却因为轻浮之事从未做到放达清明。明明是良将,偏偏逼成了反贼。”

“我们都期待着,上有明君良相砥砺奋发,下有千万人手足相抵骨血依存,边陲有大将一战封疆,中原有青山秀水十里麦浪。星火可燎原。”这些原本豪气干云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莫名带着颓唐之感,谢尚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道,“见花感聚散,窥月叹无常。所有梦中之人和想入梦的人一样,妄图留住些执念,但转过头来却是灰飞烟灭,真正留下的只能是无法消解的牵绊。”

 

那年宋祎携春风林众人回归历阳,谢尚十分高兴,内堂设席。白日里探幽寻胜、日访名山,晚上二人夜雨对床、秉烛长谈。宋祎这段时日暂居东山,虽置身事外,却知其所忧所想。无外乎是南北分裂,国土不一,天下未靖,战争未免,而谢氏家族今日虽譬如朝日,却实是忧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日还是在历阳郡佛国门楼上,谢尚和宋祎把臂同游,见大街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货物繁多,酒幌迎风。郡府学宫掩映在远处的树林中,读书声如丝如缕。在交错争战,兵马粮草必经的淮南一带,能见到这番乐景,让谢尚生出些与之前只见“柳青桃复红”不一样的思绪。宋祎难得见他有此真情流露之时,便任其远眺,自己撩袖抚琴,轻拢慢捻,琴音行云流水,从佛国门楼上飘荡开去。

谢尚回头看她:“战乱年代谁不向往桃红柳青的日子,你看那货摊上还摆着狐皮,那本是在北方的御寒之物,我幼年在陈郡也有一件,自从来到江左反而是用不上了,今日见到,难免有些睹物思情。”

宋祎听罢便歇了琴声:“听阿妃说,使君在北地和姚襄一见如故?可惜我不能以身代之见他一面,看目下这时局恐怕也不会有机会了。”

宋祎陡然提起姚襄,让谢尚有些恍惚,好像和那位少年夏夜玄谈已是隔世,月下光景如昙花一现。“景国可不仅仅妙在皮相,他若非外族,必是风流不输咱们家谢三郎的。”他对宋祎道,“你不是曾经问我轮回更替后想好如何过这一生了吗?如果有可能还愿意重演此生么?那个时候我很难回答你。”

宋祎想起似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当时我们都喝了酒,阿妃喝醉了之后一直哭,她说她们对使君很感念,还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愿意在春风林。使君却只是沉默着,我知使君心中肯定不愿意再有这样的下辈子了,原本建立春风林面对和承受了很多压力,亲人的,朋友的,知道点隐情的朝臣的,不知实情的外人的。使君是觉得因为自己的原因,将姑娘们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困在了春风林,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我们么?”

“没错。”谢尚在那段时日里被波诡云谲的权利争斗淹没,年少的心气和那段峥嵘岁月似乎都被一并遮盖了,“即使让我现在回想,随波逐流……真的太可怕了……春风林不容易,到了最后甚至觉得自己为了家族权利的私心,让本来可以奋力前行的你们驻留原地。”

宋祎坐直了身体去听他说话。

“世俗很强大,强大到有时候的我们不得不妥协。”他说,“可是如果了解到今生只有这些日子,不知道是否还有下辈子,反而对世俗要求我在意的事情更加放松,执念在另一些事上,比如占有什么才荣耀,拥有什么才值得?现在回头看,曾经背在肩上所有的不甘、畏惧和坚持,最后都成为了生命里最耀眼的风景。春风林也好,谢氏名望也好,其实不单单是汲汲营生。在我迷茫时,坚信的珍贵不是权势是故土、是族人、是你们,是无数个偶尔吵闹却温暖的年岁。”

宋祎温柔的抱着琴,笑容里满是甜蜜:“在东山清闲的时候会想,现在的我不年轻了,如果在某个夜晚之后没法再醒来,身体消失后,还会留下什么。现在知道使君也好,春风林内的妹妹们也好,都会陪着我,如同从前每一个天明来临一样。不过是在虚无里变为更为虚无,至于归地,不必惦念金谷园了,使君将我葬在京城山南就行。”

谢尚看着她,好像一直以来,无论面对世人怎样的流言蜚语,宋祎都是不动如山的,早已不再在意那些偏见和激进的眼神和话语,却还是在两鬓生出银丝的年纪,对必将来临的死亡心悸。想来也是,如今谢氏家族内外虽依然藏有隐患,但门户有靠,春风林也已非旧时,本该顺利收尾的时候,人却难免因为大喜大悲感到唏嘘。

两人在门楼上看着落日的余晖,一路走来,还能有这样看夕阳的心境,失而复得、喜中掺忧,是真的足以让人落泪的。

 

谢尚也许从来没有想过,他身死以后,堂弟谢安带领谢氏子侄在淝水决战,取得显赫战功,使陈郡谢氏家族一跃成为在江左的最高门第,家族地位和声望达到了顶峰。即便如此,谢氏子弟同他一样,行事为人皆重性情而好文义,在政治上企图心较为内敛、冲淡。比之琅邪王氏的王敦、谯国桓氏的桓温等权臣,不凭挟主之威,不以外戚苟进,不借强枝压干。这大概就是骨血里常怀的“纵意丘壑”之情吧。

 


终章

永和十一年夏四月姚襄率领军队侵犯外黄,冠军将军高季大败他们。冬十月,进升豫州刺史谢尚督并冀幽三州诸军事、镇西将军,镇守马头,城在盛唐县之北。

永和十二年春三月,姚襄进入许昌,朝廷任命太尉桓温为征讨大都督自江陵讨伐姚襄。秋八月己亥,桓温在伊水和姚襄交战,大败姚襄,姚襄逃到平阳,率数千骑奔于北山,百姓追随他的人有四千余户。桓温北伐大胜而归,上表,主张让镇西将军谢尚都督司州诸军事,镇洛阳。司州都督谢尚称疾已无法镇守洛阳料理政事。

升平元年苻生的将领苻眉、苻坚攻打姚襄,在三原交战,杀姚襄,年仅二十有七。同年夏五月庚午,镇西将军谢尚去世,诏赠散骑常侍、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曰“简”,以示平易不訾,性情平和。

 

建初六年,秦都城长安,南来的商贾在江湖刺客组织春风林遣出的弃卒处收到《馀寒帖》长卷一副,题跋鉴为江左“书圣”王羲之真迹,遂说城守献之于秦王。卷中除了王羲之所题草书惊鸿,还绘有淮水之畔十里扶疏,沧浪之际有一少年单骑来归,岩岩若孤松独立,逸逸如林下之风,秦王姚苌展卷叹曰:韶华重开,故人安在?

上有好之,羌族官绅一时争寻右军将军书帖。

 

 


《烬馀录》后记:

很久没有产出了,这一次是因为毕业论文是对谢尚的人物史研究,在研究史料的过程中,他的形象开始变得越来越具体,但是史学论文过于严谨,有许多故事没有办法叙述出来,可是将他这一生中的兄弟、朋友、政敌、红颜和妻子都放在这个2万字的小体量里讲,多少有些目不暇接,如果对各位看官造成困扰,还请海涵。自接触这个人物以来,对他一直怀有着复杂的感情。前段时间有人说:这辈子投入过最多喜欢的人,不是死了很多年就是根本不存在…那些尸骨无存的人长久干扰着我的灵魂,想了很多虚构的故事,看了很多单调的文献,动用了超过日常维度的感情,改了习惯甚至换了人生。他不生活在我的现实中,也不了解这个维度的一切,没有一起生活存在过的任何细节,而我却一次次的陪他走完一生。小说中所有的人物关系都是真实存在于历史中的,所以最终谢尚都未回归故土到过洛阳这件事,让我尤为耿耿于怀,当姚襄混合了北地的明艳立在他面前的时候,我想哪怕他半生仕宦也会生出些少年感吧。

比起谢尚,如今世人多称颂谢安,所以几乎是一个人回溯东晋这段他曾经存在过的历史,即使再无法找到最真实的形象,毕竟连沧浪都隔天地,何况千年斗转星移,但是往事令人留念,故人令人向往。好在事到如今,即使换了位置,却仍未走远,可否相识?能否相识?

 

时间:

东晋 殷浩北伐前后永和八年352年


地点:

豫州 寿春 颍水 建康


人物:

谢尚(308年-357年6月14日),字仁祖

姚襄(331年-357年),字景国

殷浩(303年-356年),字渊源

高柔(无可考)字世远

宋祎  阿妃 王羲之 阮孚 王濛 桓温 谢安

中心:无问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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