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萚

烬馀录(上)

第一章 春风穿林

“诶……”这是高柔今天叹的第三十九口气了,望望日头,好像离晌午还有一个时辰。

“啧,大哥怎么还不来,这人既不在府里,也该留下话来。其实吧,等人也无大碍,就是这地儿不知道怎么选的,怎么会到内室来,让我在这里等着不会不方便么?”高柔心中暗想。

原来谢尚不知缘何不在家中,偏生又特意叮嘱下人在歌舞姬常在的内室厢房招待他,对于一个初出东山也无门楣的士子而言,尚无名望的高柔在谢尚修整精致繁密的庄园里,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只好先坐在这间雅致楼阁的中庭里等着人来。只是楼上一群姑娘们看到有个眉眼含笑的美男子坐在自家楼下便有些不安生,嬉笑吵闹的声音也就大了点。高柔听着头上似是有一群麻雀在叽叽喳喳,顿时脑袋又大了一圈。忽觉头上微微一痛,却是一枚荔枝和几点栗子砸落下来,原来楼上歌姬见他生得俊朗,便掷果相戏。他歪过头向上笑了一下,甩开那些果子,继续坐着等。

又一样物事砸落下来,风声沉重,他听得清晰,不知为什么竟是躲之不得,“咚”的一声响,头上霎时被砸出一个包来,却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李子。

他不由也有些气恼,刚要说些什么,却听楼上一个笑微微的声音传来,“掷果潘郎是何等风流之事,谁让你躲的?”

这声音如此明丽,一时间他竟是呆住了,抬头看去,见一个袅娜身影斜倚在酒楼二层的栏杆之上,手里居然还把玩着一只苹果。见他看过来,身子略挺直了些,灿然一笑。

 

“阿妃,你干嘛呢?来尝尝新蒸的凉糕。”这声音虽然略为慵懒,风情味儿却十足。

“哦!来了。”说罢,阿妃扭身进去,其他姑娘也被招呼着走了。

高柔终于回过神,眨了眨眼睛,看看四周,也没有下人被吸引到这边来看好戏,他恍惚感觉似乎刚才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其实,不是没被人看见,这种风流小戏也不是不引人注意,主要还是因为这种事发生在“春风林”。在这里这种事情不说司空见惯也是很常见的,来往放达之士甚多,这楼上的草书匾额还是王羲之的手笔。

 

终于晌午过去了,高柔不仅没见着谢尚,连水都没喝一口。高柔家境优厚,几时受过如此怠慢,但从他面上看着却不甚在意。夏天的豫州城,确实有些闷热,实在难熬,高柔听着楼上的小曲儿,饥渴交迫下有些乏力,于是睡着了。睡梦中感到有一股清凉流入咽喉,灵台一阵清明,好不容易挣开眼,还没见到底是谁,先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训。

“不知道先进去吗?休息的地儿不会问吗?实在不行找个下人带带啊!居然给我在这儿中暑了!”

“……”这声音如此熟悉。

“……你不会是在我家还想着恪守礼法吧……”

“这不是刚下山,青音的叮咛犹在耳畔嘛!”高柔的妻子胡青音虽非世家大族之女,但姿色清惠,年二十已能操持家族事务,近似士族女子风范。早年高柔家道隆崇,营宅于畎川,才理清鲜,安行仁义。两人门第实有差距,高柔执意娶青音,家族内已有反对之声,更不论士林中人多加嘲讽。高柔和青音顶着世俗之人的偏见隐居畎川,琴瑟调和、故剑情深,便有终焉之志,更是引得时人轻视。谢尚任命他为参军,若非晓之以情,高柔难以应命。两人眷恋绸缪,不能相舍,相赠诗书,清婉辛切。

高柔对着这个形容优雅却一脸鄙视的看着自己的紫衣秀士,差点泪流满面,“大哥,我终于等到你了。”说罢还想把手伸到谢尚的袖子上蹭蹭。

谢尚赶紧抓住他的手,上下看了他几眼:“大概你的聪慧都用在一往情深上了吧,我听说你来的时候走错道,差点跑到桓温的荆州去,盘缠用完,你是怎么来的?不会是胸口碎大石卖艺来的吧?这个样子能放心做我参军?”

高柔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垂下头心虚地说:“会改的!”

 

话说,平时迷路算什么,高柔打仗时都能迷路。他后来接受任务去暗杀敌军的将领,结果因为莫名其妙迷了路而“顺便”烧掉了敌营的粮仓,又在回程的时候再一次迷路,而又“顺便”断了敌军的后路。虽然事后谢尚罚了他半年的薪俸,不过整场战役就因为他的迷路而轻轻松松地胜利了!另外其他的将士也都好吃好喝喂了他半年,所以他并没接受教训,而且这辈子都未将这毛病去了。不过,这都是后话。

 

“大哥,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饿了……”

    谢尚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眼皮跳了跳:“先进去,里面有吃的。”

谢尚拍了拍门,不久,就有一个小丫头过来打开了门,起先还挺凶悍的表情,一看到是谢尚就立时软了颜色,赶紧赔礼道,“原来是使君,方才怕是其他俗人惊扰了姑娘们午睡。”说罢眼睛还在高柔身上划了一圈。

“宋祎在么?”谢尚也是忍笑问那丫头。

“在在!”小丫头赶紧点头,道,“夫人正在楼上休息呢。”

    

  宋祎曾是大将军王敦的侍妾,师承绿珠,有国色,善吹笛。而后又入明帝宫,因帝患疾病危笃深,群臣进谏,恳请将宋袆放出后宫。时朝贤悉见,帝曰:“卿诸人谁欲得者?”众人无言,阮孚当时任职吏部尚书,为人又以放诞著称,对曰:“愿以赐臣!”明帝无法只能与之。相传宋祎有此面见真龙的眼界后,人生多了一大嗜好,就是结交天下美男子。只要是美男子,她都喜欢,都要跟你做个朋友,说上几句话,再与其他名士品鉴品鉴。她曾说过王敦和谢尚相比,是村中农家儿和贵人的巨大差别。谢尚怎么纳了宋祎,也不仅仅是阮孚去世的缘故,主要还是宋祎非比寻常,提起谢尚跟这宋祎的熟识,则实属有趣。

说到世间美男子,在谢尚还未入王导府之前,司徒掾王濛在建康早有美姿容之誉。少时放荡不羁,尝览镜自照,称其父字曰:“王文开生如此儿邪!”入市买帽,商妪悦其貌,以新帽赠之。后任中书郎,王导的三子王洽曾于冬日见其著公服自门外步入府中,遥望而叹曰:“此不复似世中人!”阮孚也曾将他邀来宴席,看了一眼之后大呼悦哉。宋祎与王濛结识在前,却在咸和初年阮孚过世后归属谢尚,其中缘由,旁人皆道“谢镇西妖冶故也” 。

宋祎跟谢尚的熟识,则是因为那年谢尚丁忧期止,初入建康,经过温峤引见,承袭父亲谢鲲的咸亭侯爵位,到各处答谢父亲好友们当年祭拜之礼。阮孚和谢鲲被同列“江左八达”,谢鲲随王敦回建康时,两人常在一起散发裸袒酣饮累日,谢尚入仕自然也得提着几壶宜城醪来拜见阮孚。恰巧那日阮孚于家中宴请,众人闭门歌舞、清谈雅集,热闹非常。王濛见宋祎唱了首《西洲曲》娇态迷人,一时技痒,两人玩笑又是开惯了的,于是随曲调唱起来:“对座姑娘家,身姿几袅娜,眉目美如画,使我忘凉一盏茶。怕心有蒹葭,辗转无眠难安榻,姑娘且听我一句,此情日月皆可媲,绣香帕,可否赠予在下?”王濛本就是清谈的好手,谈锋犀利,说是问难,却又有点调笑的味道,宾客们起哄,一时间宋祎竟被难住,不免有点下不来台。

阮孚准备出来打个圆场时,正巧有个温润的声音唱着:“不外乎一句,为卿至死不渝,惹多少杏红柳绿小家碧玉。”侧耳一听,方才知,原来是谢尚敲着酒杯就把王濛的词接上了,“放眼京城下,姑娘你定识得他。王氏公子佳,此人登徒名远遐。瞧这般容华,眼梢轻佻攒桃花。可别信,此番花言巧话。”

“我心皎如洗。”

“却本性难移。” 

“是怜香惜玉。”

“也薄情寡义。”

“乃怕情深不寿矣。小姐你且别去,你看今宵秋月凉雨,可有幸来和一曲?”

“流水有情花无意,姑娘应他又何必?”

“真岂有此理,偏打煞人情意。”

“免叫你自鸣得意,为祸了周里。”

这边双方交锋激烈,那边宋祎已经看清来人摸样,少年面如冠玉,又擅音律,通文理,在众名士中毫不逊色,自然对他青睐有加。宋祎对上了名号和众宾客们嗑上了瓜子,末了烦了坐在台上晃着腿懒洋洋的来了句:“喂,您二位,够了没?”举座俯仰。

而后谢尚也被王导辟为司徒掾属,和王濛同府进出,熟稔异常交往甚深,这三人便也是有空就聚到一起喝酒。宋祎属谢尚时已不复当年青春,因善吹笛又甚为特别,故被谢尚娶以教歌伎。谢尚在豫州的别墅虽无谢安的东山别墅知名,但“春风林”却因为宋祎在名士中声望显达。

 

谢尚朝高柔微微弯了弯嘴角,走进了“春风林”的后院,从外头上了楼梯,走向顶楼那间独立的小阁楼。

两人走到楼顶,就见房间的大门敞开着。

这小阁楼相当的雅致,珠帘香绸,两人往里一看,就见里面窗边的一张躺椅上,一个穿着一身红,罩着蝉纱外衫的姑娘坐在那里打瞌睡,手上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狗,正在晒太阳,旁边好些年轻姑娘或坐或靠,有的写书法有的在弹琴……

谢尚笑了笑,两人出现在门前,自然是引起了里头姑娘们的注意。

“啊!”姑娘们抬眼一看,立时高兴得叫了起来,赶紧过来给两人行礼,“使君,这位小郎君如何称呼?”一个个叫得那个甜,甜得高柔都倒牙了,不自觉就打了个寒颤。

这时候,宋祎也醒了,搂着小狗捏耳朵,很豪迈地架着腿问:“哟……我说今天早上起来右眼皮跳呢,原来是真贵客啊,怠慢了郎君望恕罪咯。”

高柔哪里敢存芥蒂。何况连谢尚都不恼,反而微微一笑,对她道:“你就别端着了,快拿些爽口的吃食来。”

“使君若要,自然是早就备下了。”宋祎笑呵呵,对那群盯着高柔的姑娘们道,“行了,别看了,平日里这样的郎君看少了么,快去拿些可口的餐食来!”

一群姑娘无奈地看了宋祎一眼,齐齐道了声:“是……”转身别过了谢尚和高柔,一步三回头地下楼了。

“快进来坐吧。”宋祎招呼两人进屋坐下,从冰鉴缶里舀了两碗酸梅汤,“使君,还是先去去暑气吧。”

谢尚和高柔在主位落座,宋祎也过来坐在两人对面,道:“这位公子生的眉目如画,和使君如此要好,想必就是从东山来的高柔高世远吧?”

高柔还未回话,谢尚反而先对高柔说:“你看,你的名声早就传出畎川了,再和安石一起隐于东山只会让你愈加遭我嫉妒!”

宋祎心说:“前几日就在叮嘱有人要进城,从出东山就开始念叨了!何况这周身绫罗贵气还在我楼底下坐了半天,若再不晓得是瞎吧!”脸上倒是化开一个明了的笑容,“使君如此想要归隐山林,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是在怪我们拖累咯?”

谢尚喝了口酸梅汤:“此生有你们在,方知人生苦短呐。”

宋祎听闻低头浅笑。

高柔在一旁见到这一幕不由得想起远在畎川的妻子青音,一时竟比受到怠慢还要愤懑,出口打断两人相对脉脉:“使君啊,幕僚参军不让去军中报道,先至别墅,所为何来啊?”

谢尚收起颜色,敛眉低声道:“前段日子丞相与殷中军商议北伐,今早收到中军来信,准备上疏请北伐许昌、洛阳,如果朝廷允许,我会屯兵寿春。”

宋祎一愣,眨眨眼看两人:“北伐?使君该称将军了?”

“四年前我就是安西将军了,上次北伐若不是朝廷主张任用姐夫为征北大将军,而他又担心朝中不可一日无人,我也只好按兵不动以卫京师。”

宋祎听罢嗤笑一声:“如果我没记错,那年原本是六月桓征西屯兵安陆,遣诸将讨伐河北。最终反而是他表请伐赵,率众三万,挥师彭城,战于代陂。结果王师败绩,王龛被赵国的李农俘虏,李迈被杀,接替使君的西中郎将陈逵居然焚寿春而逃。八月褚季野退回广陵,年底就去世了。但是作为江左子民,见王师如此惨淡,朝中却依旧不愿意启用如桓温者,实在让人寒心。”

高柔见宋祎敢对当朝褚太后的父亲如此评价,甚至直呼驸马临贺郡公桓温的姓名,不由得暗暗心惊,更难得的是寥寥数语展示出她不仅对时局了解细致,还对政略有自己的见解。想必谢尚这几年在家中时常与之交流,这从宫中出来的女子果然不同凡响。

谢尚沉默了一下:“这一次还是桓征西提出率众北伐,朝廷不许,他只能顺流而下,在武昌屯兵而止。拖到了今年年初,朝廷才权衡出最终,希望殷中军来主持北伐。”

“这都快立夏了,也没见你们有什么打算呀?”

谢尚叹了口气:“我先在豫州做了些准备,二月的时候想找镇西将军张遇要些粮草,怎料那人本是苻健部将,归顺后一直对朝廷给予的安抚颇有微词,正巧遇上我去要粮草,他不想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许昌反了,还派遣党羽上官恩占据洛阳、乐弘在仓垣攻打督护戴施。这就给了殷中军北伐一个好理由。”

宋祎喝了口茶,想了想说:“所以使君这次一旦被正式任命为督统,就有机会率部驻扎寿春,开江畛田千余顷为军储,甚至和叛军对决在颍上?”

高柔接道:“既已有殷中军书信,朝廷文书也就三五日便至,所以,我不去军中准备,反而来这儿是干嘛的?”

“我这些年手中虽然一直握有一定兵权,实质上却从未建立军功,朝中很多事情无法左右,这次是很好的机会。但是北中郎将荀羡和我同为督统,淮南太守陈逵和兖州刺史蔡裔为前锋,从将领配合上来看,我很担心此次北伐恐不会平顺,会将所有家兵和部曲全部带走。你们最好暂时先回东山去,那边安石能照顾到你们。”

“所以请世远郎君来是打算送我们回去的?”宋祎看了看谢尚,“既然使君已经打定主意,又何必再来问我?不过,我们回会稽最头疼是安石小郎家的刘氏吧,乌衣巷里的袁主母反而落得轻松!”

“阿正哪里有你说的如此不讲道理过!”谢尚展眉摇头,手上却是为宋祎剥了颗荔枝,“是安石特地送信来说逸少怀念当年我跳的鸲鹆舞,我既不能回东山,那自然也想见见你的舞姿嘛!”

这边他的话还没说完,宋祎却是凑到高柔那边说:“世远郎君,我和你说呦,当年呀,使君初到王丞相府上,王濛提到‘谢掾能作异舞。’使君便著衣帻而舞,神意甚暇,俯仰在中,傍若无人,满座抚掌击节,王丞相才说他像王安丰的,这 ‘小安丰’的名号可是叫了好久的。那个时候的使君率尔不矫、怡然任真,可不像现在这般精于算计斤斤计较的……”

谢尚见她情绪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总算放下心来,转过来在宋祎身后向高柔拱了拱手,表示多多包涵。高柔此时还不知道,谢尚与宋祎的关系并不似他表面所见的那般蜜中调油,也不知道“春风林”中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二章 单骑来归

才过立夏,但今年寿春城里气温蹿升,苦夏难耐,靠着淮水尤为湿热,只有背山处略为凉爽,少顷还有微风袭来。山阴深处,显出一座凉亭,平顶未封,四处大梁同样以四根原木支撑,更添古朴,底座半架山石,半入幽泉。十尺见方,上有树荫盖顶,四周悬着葛布防虫蚊,内卧一位风雅士子,纱巾草履竹疏衣,青丝散乱,小半个身子空在泉水之上,手中麈尾扇摇摇欲坠。文士身边铺满书章,在杂乱的地图表奏之间,却有画卷散落,寥寥几笔枯木竹石,却是意犹未尽,缥缈不似人间草木。

此人正是跟随殷浩北伐屯兵寿春的安西将军谢尚。他初来此地有些水土不适,一日机缘寻得一汪山涧清泉,郡府为他在这山石缝中建了这座凉亭,夏日里才算好过些。谢尚平日里公务若有得闲,在这小亭,着轻纱,品香茗,摇麈扇,卧凉枕,乐得自在。林间檐下,听风展卷。

奈何总是有人来扰人清梦。

“军中寻你不见,猜就是在这。这风雨堂鸿成大师的手艺果然不错,虽比不得谢氏庄园,也还挺像你们堡中的一角了。”来人着青麻短打,二十出头,提着把剑,剑鞘上很有意思的系着根精巧的同心剑穗,带着山外的暑气,纵身来到亭内,见案上还有残茶,也不嫌弃,取了便喝。

谢尚揉眼起身,见麈尾扇羽毛尽湿,却是不甚在意,依旧收了。“刚到任的时候,郡府用四十匹布造了乌布帐,这迎送旧典的‘迎送钱’给的实在丰厚,苎布一匹约等于三百五十钱。我这军中粮饷才刚筹措齐全,夏衣一直紧缺。他们见我将其拆散,拿去给将士们做了军士褚襦袴,又不知如何花尽心思请鸿成来做的这凉亭。”又在案上拾捡了一摞文书交给青年,“走吧世远,先回中帐。”

 

谢尚幼年失怙,亲历离散,对于遭受战火侵袭的百姓苦难,感同身受,所以多年治理豫州也好,操练军队也好,为官清廉,理政简易。高柔发现中帐不过是一个小厅带内室,陈列简单,处处透着点捉襟见肘的意思。要说有些格格不入的就是门檐上吊着一串竹制垂铃,最中间的那根主轴上拿朱砂写着“春风林”三字,云花满眼,熠熠生辉。

“啧,这地方和姚襄的谯城算是最前线了,现在是春风都不屑一顾,怎么还惦记春风林内好风光呢!那个凉亭还是少去吧,在这儿荒山野岭的,不知道哪天就被狼叼走了。”

谢尚白他一眼:“井里镇着瓜,自己去捞。我给你煮壶淡竹叶,清热解暑。”

“百合少放点,苦。”高柔将文书放在案上整理好,“来的时候发现军营西边埋的陷阱坏了,有贼人偷袭?”

“没有,大约几天前被活物撞了吧,不是让人在修了么,还没修好?”

“将军是指着郡丞派人给你修么,匠兵都被殷中军抽去加固城墙了,没有人手的。殷中军这么重视城楼说明他心里对这次北伐没底啊。”

谢尚等着水烧开,起身去看地图:“许昌现在孤立无援并不难打,如果联合姚襄,可以说胜负不难预料。怕就是姚襄作为石虎部下,也有不臣之心。他的父亲姚弋仲去世后,姚襄可以做到秘不发丧率六万户南攻阳平、元城、发干三城,攻克三城,斩杀掠夺三千多家,驻扎在碻磝津。被秦苻健所败,南走至荥阳后,才为父发丧穿孝服。后在麻田与秦将高昌、李历交战,马中流箭而死,靠其弟姚苌救护才幸免于难。可以说是在腹背受敌的过程中被迫选择归降,朝廷把姚襄安置在谯城,他又把自己的五个弟弟都派往朝中赴任,明显是作为质子以示忠心。”

“有这样鸿图之心的人,处世又果决雄武,不会成为下一个张遇么?”

“我来之前见过他弟弟姚苌,说起他的这个哥哥,十分佩服自叹不如。姚襄十七岁时,雄健威武多才多艺,明察善抚纳,广受士众爱敬,咸请为嗣。姚弋仲起初以姚襄不是长子,没有同意,百姓来再三请求日有千数,姚弋仲这才给他兵权。这样得民心的将领不会视人命如草芥的,只是殷中军一直不放心他,所以即使我在寿春,和他也从未谋面。”

清凉茶沏上,高柔手起刀落,甜瓜一分为二,凉瓜配热茶,甚美。谢尚拿了另一半,用勺将瓜瓤内的籽舀干净后,切了一小块下来,剩下的也推给了高柔:“这瓜性凉,往年都是我和宋祎这么分一半。眼下,却是都便宜你了。”

提及宋祎,高柔一时也是默然:“大哥放心,回东山途中突遇的那些流匪已经移交府衙,夫人也被安石妥善安置,早已无恙。只是阿妃姑娘走散后找不到了……属下失职……”

谢尚拍了拍他肩膀:“这不能怪你,我若多派些家兵护送,也不至于此。阿妃有阿妃的命数,她吉人自有天相,不定早就回到东山了。”

 

两人正在说话间,帐外有哨兵来报,说有一文士自谯城单骑渡淮而来,看方向应该是我方军营,请示是否示警戒备。

高柔听闻,站起来说:“我去看看来的什么人,估么是谯城的信使吧。再顺便去调人修陷阱,还好损坏不大。”

“如果查清楚是对方信使,直接带到中帐来。快去了早些回来,晚饭我让人炖些鱼脍,这里没有榆子酱拿韭菜花酱代替吧,喂你也足够了,反正青音说了你这辈子都不会懂什么雅趣,吃不出来什么好坏。”

高柔瞪了会儿眼,掀了门帘就走。

“轻着些,坏了还是你修。”

   

高柔出去还没有一炷香的功夫,又回来了,神情有些严肃,“将军,来人自称是姚襄,希望面见您。”

谢尚皱眉:“你确定?他这般身份如何敢自己渡过淮河到寿春,又是为何而来?”

高柔语气肯定:“我见到印信了,而且他的那匹马是黧眉騧,黄马黑喙,是神驹,可日行千里,断不会认错。他说他是向将军来请求商议北伐大计的,还望可以前嫌尽释相互倚重。”

“他既然这般卑辞请求,我们自是推诚相待。来人,传令下去,撤去仪仗护卫,我出帐迎接。”

高柔急道:“将军!不妥吧,他若是心有不轨,此行危矣!”

谢尚摘下头冠,戴上幅巾,整理起衣饰来:“姚襄若有心行刺我,就会料到他那三城子民皆会受到牵连,前有张遇苻健,后有我们追击,这些百姓性命将会危如累卵,他不会如此愚蠢。何况单骑渡淮,已是气度超然,绝非下作之人。”

 

多年以后姚襄身死,病榻之上的谢尚想起那幕初遇。算算时间那个时候姚襄才二十有一,他转身挑帘,看见帐外站着一个人,他不知为何走不动,移不开视线。或许是不适水土,觉得有些眼花,看见那人是穿越着朔风和尘土,向他走来,似是能顺着淮河的水色嗅到故土来的清冽。

此时想来,说不上有幸否,在那刻不知名的时间里,与君初相识,却已犹如故人归。

 

谢尚将姚襄迎入中帐,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在上下打量。谢尚见姚襄身长八尺五寸,臂垂过膝,神明器宇,人望而畏之。此番前来作文士打扮,有孙策之风,果然不负高名。姚襄也在心中对谢尚多有计较,见其神态超逸、清畅似达、气度超绝,颇有仙人之姿,暗道:“难怪连桓温都曾称赞他,‘故自有天际真人想。’今日一见,当真有天人之色。”

“姚将军,今日前来,有何军事商议?”

姚襄见谢尚不避嫌,于大营中接见他,足见和殷浩性情不同:“殷中军北伐,命将军屯兵寿春,用意直指许昌。朝廷军队在寿春驻扎数日,张遇早有准备,只是他还无法确认我是否能得到信任,更多防御修在了南面,相反我军所在的谯城并没有受到重视。”

“姚将军可有良策?”

“谯城在寿春以北、许昌以东,如果你我二人可以联合出兵,兵力增长尚在其次,辎重粮草可以经谯城运往,无后顾之忧。”姚襄将谢尚引到地图前,“颍水在州北二里。自长葛县流入,又南经临颍县,颍水下流合洧水,亦兼洧之称,水上有诫桥。此地决战拿下许昌,亦可攻秦灭燕。”

谢尚略一思索便已点头:“我也正有此意,奈何不知谯城实情,无法和将军相商。如今你我二人相见,推诚以待,联手御敌,想必此次北伐定能大获全胜。”

姚襄听闻,亦是大喜:“我归晋地已有段时日,少见江左有如将军者!皆道我纵放小人,盗窃军马,早非王臣之心。每日举动自由,非所望也。”

谢尚知姚襄博学,少有高名,好学博通,雅善谈论,江北流民士人都很敬重他。此次北伐,殷浩忌惮他的威名,于是通过姚襄的几个弟弟,多方掣肘,甚至秘密派将军魏憬率五千多人袭击姚襄,姚襄斩杀魏憬而吞并了他的军队,殷浩也因此更加憎恶他。殷浩和谢尚虽为故交旧识,亦师亦友,但此番做法谢尚心中早生异议:“殷中军轻纳奸言,自生疑贰,我认为猜嫌之由,不在于你。”

姚襄一时颇为感念:“今日单骑来归,与将军一面交款,便欢若平生。我居谯城以威武自强,终为难保,校兵练众,将惩不恪,取魏憬军马欲以自卫耳。殷将军疑我,何至于此!”

谢尚在殷浩未曾出山时便对其颇为敬佩,曾和王濛说道“渊源不起,当如苍生何!”后在王导府中曾和殷浩多次辩难,殷浩待他如兄弟,亲热的称呼他为谢郎,两人交往甚深。但不知何时起,谢尚开始有些看不懂他的这位大哥了,此时心中所想不足以道万一,只得重新将姚襄的思绪拉回到军政上来:“不知两军之中谁人可做统领前锋?”

“将军可愿信我?”姚襄几乎没有思索便脱口而出。

谢尚见姚襄目光灼灼,不由得想起这般年华时的自己也曾问过温峤“将军可愿信我?”那时初入建康,士家子弟都以风雅之姿以显名望,入仕也皆为清显之职,少有投身戎旅。作为王敦幕僚咸亭侯谢鲲的唯一一子,本应如他人一般在建康城里乌衣巷内放浪形骸,却因少时罹经苏峻之乱,曾见建康被焚于一旦,心中愤然,身赴国难,从而执鞭温峤,以事军旅,至今已数十载有余。

如今见姚襄少年侠气,寥寥数语,就论生死。现在的姚襄什么也没有,想要留住一方天地,只得用一个背信弃义之人的一片忠心。即使谢尚早已不是少年,却还能备受感染,大抵是因为父亲的影响,一丘一壑之间,亦可松花酿酒,春水煮茶。在后来那些不能起舞的时光里,谢尚依旧不忍辜负春梦繁华,也依旧长存着这一点素心。所以,他对姚襄说;

“我谢尚从来是用人不疑的。”

 


第三章 应物无累

接下来的几日谢尚和姚襄埋首卷宗制定战略,高柔几乎见不到他们得空,而他自己平时除了巡查大营、忙于案牍就是背地图,努力将脑中行军地图上的横竖笔墨和脚下阡陌纵横对上,于他而言着实疲燥难耐,所以每日巡营的时间却是他最享受的闲暇。

只见这日他特地拖延到戌时,打发了小兵后一人又巡至姚襄帐外,借着军营内已有的灯火,就见一人从另一小帐里往外跑来,见他站在路口,稍有一滞扭身借力上了旁边一处高地。高柔一挑眉心说:这轻功不错啊,保不齐是敌军细作!赶紧提气追上去,却感觉脑后生风……高柔也不是白给的,他虽然不像谢尚那样受过军中搏击训练,但也有近身防御之类的手脚功夫。他一矮身也不回头,往后就是一肘……正撞在了那人的小腹上面。唔!身后人一声闷哼,往后栽倒。高柔赶紧站起来往后一看,就见那人手上拿着一块手帕,手帕是湿的。高柔一皱眉,来者已经负伤了!却见那人寒意冷然,右手持一把比一般匕首还小的小刀左手锁喉,协裹着杀气扑面而来,小刀直插高柔双目。高柔刚想拔剑,就见那人已经到了近身,一手肘砸向高柔手腕,左手已伸向面门。高柔剑没拔出来,只好往后疾退。缠斗当中,只听营里有人喊:“有刺客!有刺客!抓刺客!”疑虑顿起,原来这人是刺客,那前边跑掉的是同伙?

这方刚一走神,那人的小刀已如跗骨之蛆爬上高柔喉咙,高柔一个激灵,耸肩脖颈下坠,寒气拂面而过。腾身后跃,堪堪躲过一劫,回手还未抓到剑柄,又见寒光刺目,拼着受伤双臂举格,才看清不是刀,是一支银色的袖箭!伸手想抓住那支袖箭,袖箭却似长了眼的被原路拽了回去,就觉右胸骤然一痛,当下重心不稳,又感觉到人已在近前,高柔本能一脚踹过去,发现正好踹的还是刚才手肘撞过的地方。再看那人伤处大量的在涌血,他看了一眼高柔胸口插着的那把小刀,听见后边追喊声越来越大,皱皱眉捂住小腹,头也不回的向东边奔去。

高柔也不知怎么似是没感到多么疼,刚纵身追去,却在半空见到另一人迎面向那刺客撞来,刺客的轻功颇为高明,受了那么重的伤,速度却是极快,但速度太快脚已经收不住了,眼看就要撞上,来人却以一个极其别扭地姿势不慌不忙挡住,两人一接触,前力尽释,都落了地,高柔赶紧上前将刺客拿下。

四目相对,来人有些惊愕,随即指着高柔骂道:“好狗不挡道知道吗!这下立功的机会也被你给弄砸了!”声音着实清脆,恨不得在风里带着回响。高柔有些无奈,却也无力回嘴,看那人装束似是军中小兵,脸庞却十分清秀,没想到话说得这么难听。其他士兵听见声响,赶紧过来帮忙,众人将刺客押往中帐。没有料到刚走几步,刺客吞下口中蜡丸,毒发身亡了。混乱中间,谁都没发现那个小兵不见了。

谢尚回到中帐看见军医扶着右半身已经被血染红了的高柔时,还是有点吃惊。又念及姚襄安危,找人把他请到中帐:“没事吧?你适才在哪?这几日可有见什么外人?”

姚襄乍一看到那么多血,缓了一下道:“没事,我在伙房找点夜宵,这几天谯城那边没有来过人,我一直在翻卷宗也没见到什么外人。”

军医查看高柔的伤口:“还好还好,没昏过去,失血骇人而已。”帮着撒了些止血散,回禀谢尚:“参军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调养一段时日就可痊愈。”

高柔急道:“得多久?就要开战了,哪儿来的功夫静养!”

谢尚见军医实在没有良策,只能赶紧打发了,转头安慰高柔:“明日我去找殷中军,他那有好的医师,你先别急,今晚先好好休息。”

高柔突然想起在遇见刺客之前,还见到一人,不知是何身份,恐有泄密,说着就要起来。谢尚急忙按住高柔:“干嘛?就算是刺客也好细作也罢,现在动作,于事无补。”

高柔低声说:“还有一个人也很奇怪,那个帮我抓住刺客的小兵,他可能看见了什么内情,我却看他很是眼生,得赶紧找到他。”

谢尚十分冷静,想想说:“先别忙,你伤得不轻,该抓的抓了要逃的早逃了,晚上营里不能乱,还是等明天再行计较。”

姚襄也道:“世远放宽心,刺客身上一定有线索,现在当务之急你要把伤养好,其他的事情我和仁祖会有补救的。”

两人出了中帐,往后走到姚襄帐外,但是到了门口,谢尚余光就见门边似乎有东西晃了一下……

谢尚将姚襄一把拉到了身边,并没有呼喊其他士兵,反而一脚踹门过去,可等了好一会儿里边没有动静。谢尚小心探身进去,没见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也没感到有其他人的气息。轻轻推开内室的门,就见一个小兵摸样的人躺在门后,身下已有一小片血泊。谢尚突然觉得鼻子有些痒,打了个喷嚏,蓦然警醒反手赶紧将门扣实。

“怎么了?”姚襄惊道,“这人谁?叫军医啊!”

谢尚稳了一下气息,小声说:“不能叫。我们可能找到那个小兵了。”

 

姚襄随谢尚进帐,掩好门帘,眼见谢尚亲自将那小兵扶到榻上,又从贴身的荷包内拿出了香料点上,只见他拍拍手说:“屋中香气是‘珠帘’并无毒性,只是警示作用,我已经点了解药。本来我进来时他就该醒,至于为什么到现在都没动静,恐怕是伤势已久,失血过多,昏死过去。先来搭把手帮他上药,有什么疑问,我们等会儿细谈。”

姚襄一挑眉,纵使满腹疑虑还是沉下心来,仔细看了看那小兵伤在腹部,一身军装被鲜血染透:“需要先把他的衣服剪开,看看具体伤在哪里了。”从随身带的包袱子里拿了把小剪刀,这把剪刀刀身很长与一般做女红的剪刀不大一样,走到那小兵身边,仔细剪开刀口周围的衣服。

谢尚见他处理伤口驾轻就熟,想必早年随父亲征战沙场,这类外伤已将司空见惯,只是来寿春见自己还带着处理伤病的器具,原来是对自身的安危也没有十足把握,还是有防范准备的。

这边小兵被疼痛惊醒,看见眼前之人是谢尚,急忙抓住他的衣袖:“使君,姚……”

谢尚赶紧按住他的双肩:“嘘……别说话,我们一切安好,你先休息。”

“找到了,一般刀伤,左肋骨下方。”姚襄赶紧快手绑紧了已经倒上止血散的绷带,这时他才发现这小兵说话非常清脆,像小女孩子的声音。

谢尚喂了两颗药丸给那小兵:“现在熬药来不及了,先吃药丸吧,一颗止血一颗止疼。”又从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堆色泽不一的药丸,挑出一粒递来:“以免等会儿发热,把这药也吃了!”等一切处理妥当,抬头看姚襄:“她暂时不能移动,让她在这儿休息吧。我们外间说话。”

 

姚襄心中想了几种可能,最终还是托着下巴颏看谢尚:“怎么了?将军认识他。”

谢尚微微挑眉,姚襄的第二句语气很肯定,他只好轻叹了口气:“景国,你在谯城频频遭刺客刺杀,可曾想过是谁派遣的?”

谢尚抬头与姚襄对视:“刚才高柔说的从帐中第一个跑出来的人,就是这个小兵,一开始是她发现了刺客,刺客想杀她灭口没想到撞上世远。她原本已经逃脱,却见世远不敌刺客,又回来帮忙,才被世远又盯上。所以她一定知道我们抓住的那个刺客的情况。我觉得这个刺客还是冲你来的。”至于是哪一方的刺客,谢尚在见到这个小兵的时候,心里已有定论,只是无法当面告知姚襄。

姚襄略有吃惊:“将军如何知道我在谯城也频频遇刺?”

“景国还记得我挂在中帐的那个垂铃么?”想到这里谢尚面容稍稍缓和了下又道,“‘春风林’本是我在豫州别墅内一座楼阁的名字,里面住的人在外人看来是我的歌姬侍妾,事实上却是我谢氏豢养的刺客,刚才那个小兵叫阿妃,也是其中之一。”

“果然是女子。”姚襄敛眉思考了下,沉声道,“我知道世家大族豢养刺客是自殷浩而始,战乱之际,这本无可厚非。我虽多次遇刺,却从未遭难,是因为殷浩遣来的刺客,每次都推诚告知实情,我待他们一如旧人。殷浩与我结怨甚深,在寿春他若想动些手脚,你我皆无可防备。那阿妃女郎可是将军派来暗中保护于我?”

谢尚听完有些难以相信,已然忽视了他的问题:“你是说……你本知这趟性命攸关,却还是单骑而来!?”

姚襄看着谢尚的侧影,长身玉立拱手行礼:“至少如今我与将军一见如故……”

谢尚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良久才道:“在江左就听闻姚景国好学博通、雅善谈论,我有些玄理多年未明,也许景国可以一解疑惑。”

 

青铜雁鱼灯下,镶边苇席上铺着龙须草垫子,姚襄在谢尚下首双手扶膝挺腰危坐,两人隔着楠木条案,相对论道。

谢尚气定神闲,泠然注视着姚襄:“当年殷中军曾以‘圣人忘心不忘境’为我标榜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亦足以动心骇听。时至今日,我亦想用此题与景国共谈析理。”说罢亲自解下挂在帐带上的拂尘麈尾。

姚襄收住心神道:“在清谈上的见解自是难敌殷浩的精妙高明,我也并非大彻大悟又忧世伤生、悲天悯人的智者。将军与我辩难,只能清通简要。”
    谢尚认真看着姚襄:“距离那次与他的辩难已经几十余载,那时他的辞条丰蔚,足让我注神倾意,流汗交面。只是多年以后每每思及此,总自觉是他的谈证胜致,针对我的疑问作了概括而已,而非解我疑虑。如今我能得出的玄论依然是,所谓忘心,皆因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应物而无累于物,鼓琴相和,临尸而歌,盖非一朝一夕矣。有哀乐而感不过甚,此儒家言也,真情而中节得当。有哀乐而感非切实,此道家言也,浅迹以安时应物。应物顺事而哀乐不入,有骇形而无损心,我愿意表达痛苦,但心中不藏留痛苦。你们所谓的‘忘心’,麻木顽痪、醉生梦死、遍行诸事、言心无染,做到不断不俱已非常人,可是不动真情,又如何证明你存在呢。‘愚人除境不忘心,圣人忘心不除境’,常乐迷离让人感受生,应物而无累于物,让我可以坦然接受死。”姚襄的眼睛并没有动,淡淡开口,“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拼一醉矣,而今乐事他年泪。浮生虽多途,赴死惟一轨,但是我始终觉得超然于物表远比深沉厚重的境遇来的浅薄。星辰始终俯视尘世,陋细可哂;而世人竟为此微末相争相杀。无论如何,我会始终带着冷漠、绝情、坚定、奋不顾身和目空一切的一腔真情去对待这个世间。携三城百姓走回晋地,即使适晋不容,亦是别无所求,也正因如此,眼前所见的都值得亲身经历。许是我年少,总觉得平日里是快意恩仇折戟沉沙,还是一壶温酒桃林吟啸,只要眼里还有可敌千军万马凛冽,也就算不上行至末路。此番前来也绝非妄议论生死,与将军一面相交,宛如平生多年故人,可以一夜叹咏,三更时分问一句‘当典午之时,可曾一见卫玠否?’倒也不胜欢喜。”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素,果然少年心性。”谢尚声音如冰下溪流,绵长轻缓也清冷,“我年少时好穿湘绮罗衣,精工刺绣,雕饰为美,浮华为俊。也曾著紫罗襦,据胡床,在市中佛国门楼上弹琵琶,唱‘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为迎合江左流俗,茶非惠泉水不可沾唇,粟非四糙冬舂米不可入口,夜非孙春阳家通宵椽烛不可开眼。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可那年苏峻之乱后我再过建康,歌台舞榭已化为瓦砾之场,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人生可惜否,凡所谓百年者,皆妄也。”

谢尚转头漠漠看他一眼:“自我陈郡谢氏南渡江左,由儒入玄,雅道相传。建元之后,时政多虞,巨猾陆梁,权臣横恣,谢氏系存亡于社稷,父亲一脉唯我一人耳。叔父一脉虽多,但以放肆为高,迈往之气也,实是不能付之以征伐重任,只能委以藩镇。安石开率颖秀、辨悟绝伦,也只能隐居东山,积累士林清誉。为保全门户,徒增那么多不甘。长久以来心里悬而未决又似是尘埃落定,今日你问我卫郎风光,忽然又有了些棺材板儿都摁不住的挣扎,我以为我已经死心了。”

“将军,有一言,不知当讲否?”姚襄感觉谢尚的眼神有些空洞,似乎并未打算与他对视,视线仿佛是穿过他的身体,望向的虚无。

“仁祖若是如郭嘉一般,不拘流俗,纵情诗酒,那必是更要令人钦慕。


[1] 清朗《似是故人来》里有一段莫寻欢掷果叶云生的小故事。

[2] 阿妃史载为谢尚侍妾,善吹笛。

[3] 拟为高柔妻子的闺名,据孙统《高柔集叙》记载:“柔字世远,乐安人。才理清鲜,安行仁义。婚泰山胡母氏女,年二十。既有倍年之觉,而姿色清惠,近是上流妇人。柔家道隆崇,既罢司空参军安固令,营宅于伏川,驰动之情既薄,又爱玩贤妻,便有终焉之志。尚书令何充取为冠军参军,僶俛应命,眷恋绸缪,不能相舍,相赠诗书,清婉辛切。”

[4] 谢尚后被封为镇西大将军,故时人称其谢镇西。

[5] 原曲《花好月圆 》演唱:文子轩&岑湘 填词:长右 

[6] 高柔字世远

[7] 谢安字安石

[8] 谢尚的亲姐姐谢真石,谢嫁给了褚裒(字季野),后封寻阳乡君。他们的女儿即康献皇后褚蒜子,嫁晋康帝司马岳,生晋穆帝司马聃

[9] 桓温,当时为征西大将军

[10] 谢安的正妻刘氏,刘惔之妹,史载每见谢安出游携姬皆不悦

[11] 谢尚的妻子袁女正,也是袁耽的妹妹

[12] 王羲之字逸少

[13]魏文帝《善哉行》

[14]钱钟书《管锥编》

[15]韩愈《秋怀诗》,李贺《梦天》诗,古诗十九首佳句,朱服《渔家傲》

[16] 岳麓书院讲堂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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